「我已經連續喝了17 天酒了。」
在剛剛裝修好,嶄新明亮,還微微縈繞著油漆味道的成都高檔寫字樓裡,專注於礦機中介業務的幣芯科技塗先生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對律動說。
他的臉龐略微帶著連日宿醉後的浮腫,時而摘下眼鏡捏捏皺起的眉頭。我們的談話不時被生意信息打斷。更多情況下,他會無意識地望向窗外成都高新區CBD 的龐大辦公樓群,對話在他的沉思中慢慢陷入沉默。
「現在不喝酒能做什麼?每天下班後員工都回家了,很多礦場已經停電,機器也賣不出去,幣價還在下跌,太苦悶了,不如出去聽聽別人更苦的故事。」
6 月20 日零點,四川所有比特幣礦場在文件指令下被迫斷電。此前,從內蒙古、青海,再到新疆、雲南,國內的比特幣礦工在政策文件的驅趕下不停地將機器轉移陣地,四川成為最後的聚集地。然而,四川關停文件的下發,讓礦工們的希望徹底破滅,也標誌著中國境內理論上不再會有礦場,曾佔比特幣全網75% 的中國算力,將徹底在地圖上消失。
那刻骨銘心的一夜後,國內加密礦業之都——成都最不缺的就是苦悶而迷茫的礦工。
6 月22 日,成都某五星級酒店最高層的爵士酒吧,面色凝重的青壯年男士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邊抽煙邊交談,身上的T卹零星印有「Bitcoin」、「To Da Moon」等幣圈標語,談話中充斥著「礦機」、「出海」、「海外資源對接」等關鍵詞,酒吧門口的走廊裡總是分散著零星幾人,一邊打電話銷售礦機,一邊來回踱步,煙一根接著一根。
同一天,成都另一五星級酒店的會場中,「全球礦業資源對接大會」低調召開,四川各地已經斷電的礦工們來到這裡,從各個出海公司的介紹中系統性了解出海流程,企圖從抱團取暖和群眾智慧中打撈出奔赴大洋彼岸的「諾亞方舟」。
從礦工的狀態不難看出,停擺的中國比特幣礦業,陷入了茫然和慌亂。
停止運轉的礦機
在距離成都50 公里的都江堰,磅礴的岷江洶湧而下,戰國的李冰父子從滔滔流水中看到了世界聞名的水利工程,當代的比特幣礦工則從中看到了礦機賴以生存的電力資源。
礦工老吳的礦場就坐落在都江堰的大山里,佔地約1000 平方米,依靠著水流的衝擊維持著上萬台礦機的日夜轟鳴。
深山中的比特幣礦場,圖片來自礦工
「5 月份內蒙古和新疆關停礦場的政策出台時,我並不慌。」老吳告訴律動,在這個行業久了,從2013 年開始,基本每隔一兩年都會來一次挖礦政策嚴打,尤其是依靠火力發電的內蒙古,「我們都習慣了。」
因此當內蒙古的礦場紛紛關停時,老吳仍在線上收購二手礦機,並吸引更多機器到他的礦場託管。當時,他跟朋友聊天時淡定地說,「不要慌。」
時間進入到6 月份,連老吳都有些坐不住。礦場在地方一線,已經從各個渠道收到了風聲,但是老吳仍然心存期望。 「四川和內蒙古、新疆不一樣,這裡有大量的棄水棄電,完全都是清潔資源,這些資源我們不用,就只能白白浪費掉。」
令人不安的消息最初從雅安開始。 6 月17 日,有市場消息稱,四川雅安對礦場執行「一刀切」政策,25 日前需全部關停,且包括消納電與棄水電。 6 月18 日,社群中開始流傳一份由四川省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四川省能源局發布《關於清理關停虛擬貨幣「挖礦」項目的通知》,要求26 個疑似虛擬貨幣「挖礦」項目重點對象於6 月20 日前關停。
19 日晚,老吳終於放下僥倖,感嘆「又要改行了」,關掉了不斷轟鳴的礦機,並開始著手轉讓礦場。
跟礦工老龍相比,老吳算是幸運兒,畢竟老吳的礦場已經運行了幾年,前幾年的收益仍是可觀的。
「今年3 月份我開始在甘孜州建託管礦場,5 月完工,規模有5 萬千瓦負荷,可以容納3 萬多台礦機,卻在開工前夕被政策給堵死了。」老龍告訴律動,這個礦場總投資接近2000 多萬人民幣,可以說血本無歸。 「畢竟託管礦場的利潤就是來自於電費差價和託管管理費。」
已經清空的比特幣礦場,圖片來自礦工
這一次政府政策之迅速有力,國家態度之堅決,讓老龍有點絕望。 「這一行我已經做了5 年了,每隔一兩年都會有一次政策打擊,但是這一次實在太嚴重,礦場、礦工、礦池,所有的挖礦群體都被影響到。」
在礦圈,老龍的遭遇仍不算最苦。 「我有個朋友是也是託管礦場,之前已經投入使用。他的礦場投資1.6 億,礦機總價值達到4 億,但是政策出台後不但礦場停電,礦機停機,進出礦場的路也被封了,機器都運不出去,簡直焦頭爛額。」
礦機五折大甩賣
礦難面前,賣礦機成為很多礦工的被迫選擇。
與深圳的著名礦機售賣點「賽格大廈」不同,儘管成都是礦工們集散的重要城市,被譽為成都「中關村」的電腦城並沒有出現熱火朝天賣礦機的景象。
律動實地探訪發現,成都電腦城看不到礦機相關的攤位,向商家進一步詢問時,發現商家對礦機並不陌生。 「現在線下渠道流出的比特幣礦機很少,我們也需要跟供貨方詢問,反而是顯卡礦機多一點。」電腦城某銷售人員告訴律動。
與冷清的線下市場截然不同,線上比特幣礦機正在經歷5 折甩賣。
在註重信譽和私密性的礦工圈子中,來自陌生人的信息很容易讓他們警惕。他們更喜歡與同一圈子裡,彼此相熟的礦工和礦場進行交易,因此這輪[礦難] 的主要交易市場仍是線上的大型中介商和社群。
幣芯科技的塗先生告訴律動,「現在礦機的價格已經降了一倍多,並且已經進入了買方市場,價格由買方說了算。」以目前市場常見的螞蟻S19 Pro 95t 礦機為例,牛市最高峰時價格可以達到6-7 萬人民幣,而目前國內的價格只有3 萬+。
發稿時的螞蟻S19 線上報價,圖片來自礦工
律動還發現,國外礦企和礦場雖然在趁著國內「礦難」低價收購礦機,但是卻把礦機價格壓到更低。國外有需求方表示,「希望收到40 美元/ T 的S19j Pro」,折合人民幣只有252 元/T,100T 的機器總售價只有25200 元,可謂是近幾個月的「地板價」了。
如此低價,說明二手礦機市場已經趨於飽和,此前比特大陸也宣布,暫停現貨礦機銷售。然而,也有礦工認為價格太低,選擇觀望。
「也許因為我已經經歷了多輪政策嚴打,我始終認為挖礦行業是有前景的。」老龍告訴律動,「現在礦機價格太低,我寧肯關機觀望,也不想賠本甩賣。」
資深礦圈人士阿豪也告訴律動,目前大部分礦場都是停機觀望,也不賣,都在等政策明朗一點,「大部分現在都是這麼掙扎的。」
Go West !
國內生存空間不斷壓縮,不甘心賣礦機離開這個行業的礦工,想要出海尋得一線生機。
目前四川大概有一千多萬負荷的礦機要出海,阿豪告訴律動,停滯在國內的話,這些買礦機的老闆和資金方會頂著非常大的資金成本。如同使用槓桿炒房,礦圈也不乏礦工使用借貸資金來買機器、建礦場,身上背負著成百上千萬元的壓力。 「他們每天都要補充資金,慌得很。」阿豪說。
在出海需求面前,長期佈局海外的礦機公司看到了商機,並針對礦工的困境設計了定制化「出海模塊集裝箱」,集合了冷熱隔離、風機、網絡、監控、配電櫃等設備,相當於由集裝箱搭建而成的移動礦場。
如此設計自然價格也不菲。以比特小鹿為例,每個集裝箱最低單價為14.2 萬元,可容納180 台19 系列礦機。以目前國內礦場動輒上千台礦機的規模,一個中小型礦場僅集裝箱出海費用就需要近百萬,大型礦場需要上千萬。
目前,礦業出海主要有北美和中東兩個大方向。在以美國、加拿大為代表的北美地區,當地政策相對穩定,法制相對健全,已有很多大型礦企駐紮在當地,但北美地區礦場綜合成本過高,美國還對中國電子產品徵收25% 的關稅!
另一個相對便宜的選擇是哈薩克斯坦。該地區擁有豐富的能源資源,距離中國更近,人力和建造成本也更低,關稅也遠遠低於美國。但是法治化程度不高,經商環境有待改善,並且跟中國一樣,政策是最大的風險。
出海路漫漫,「取真經」的路上不但沒有「孫大聖」保駕護航,還可能遇到數不清的坑。
近期就有行業人士表示,在哈薩克斯坦的一個礦場,礦機剛剛運到當地,就被搶劫一空,礦工欲哭無淚。
「出海坑太多了,不是那麼容易的。」阿豪也這樣認為,「最初吉爾吉斯談招商引資,曾經吸引了礦場過去,但最後軍隊直接把中國的礦場搶走,血本無歸。」
在美國、加拿大等法制國家,出海建廠則面臨著超高成本。阿豪告訴律動,在國內建設一萬負荷的礦場,差不多需要350-500 萬元。同等規模下,國外則需要1800-4000 萬,目前比特大陸報價是1800 萬,比特小鹿報價是4000 萬。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出海過程中有種種資源對接、一條龍服務,但最終損失往往都是「礦工全部買單」。
礦工要賣幣了?
在礦業眾生相中,塗先生是堅守國內的一位。
他始終認為,不可能所有的礦工都出海,這不現實。 「挖礦是需要資源和經驗的行業,僅僅有錢是不夠的。國外的礦場很容易收錢不辦事,設置層層關卡來刁難你,最終讓中國人出局。我覺得這都非常有可能。」
目前,四川確實有礦工正在出海或者已經出海,「但是絕大多數的礦工還在等待,等待的這部分礦工都相信政策一定會明朗。」塗先生告訴律動。
等待,等待往往需要超強心理素質和充足的資金供給。
等待中的礦工資金斷流怎麼辦? 「賣幣啊。」他理所當然地說。 「我一直在賣幣,然后買礦機。」
阿豪也告訴律動,資金壓力下,很多礦工沒辦法,只能賣幣。 「但是往往拿住幣的人才能得到回報。」
對於在國內的默默堅守,塗先生解釋,「不是說我的信仰有多足,而是比特幣切切實實讓我們賺到錢,而且是其他行業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舉例來說,正常投資一個水電站的回本週期是20 年,但是由於挖礦產業的入場,部分水電站回本週期可能縮短到了3 個月時間。
「在這個行業,只要堅持挖礦,基本沒有虧錢的。」塗先生抽著煙說。
「從2018 年開始,成都高新區附近的寫字樓,只要高檔一點、貴一點,基本都是礦業公司。」塗先生坐在寬大的老闆椅上描述,「我們也不像大型公司或者國企,一直是一種比較散漫的辦公方式。礦業本來就沒什麼門檻,只有有點錢,有點經驗,都可以成功。」
「但是這一輪,四川和成都要死掉一批礦企了。」塗先生嘆息道,眼神再次轉向窗外數不清的漫漫樓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