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日益被數碼化的時代,編碼者的面目對於大眾卻是模糊的。自2008開始,一場席捲全球的“黑客空間運動”(hackerspace movement)使黑客們從屏幕後走到台前,在具體的場所聚集、微笑與人交流。緊隨其後,自2014年起“創客空間”開始在城市中國遍地開花。然而在繁榮和洶湧的背後,人們或許會問:“創客精神”的實質是什麼?究竟什麼算是“創客空間”?他們的創造會對日常生活產生怎樣的影響? 2017年10月,“創客空間之父”Mitch Altman來到上海新車間,從他身上我們能發現這些時代命題的源頭。
一、自“黑”
“黑”(hacking)長久以來被認為是一個帶有負面含義的計算機術語。 “黑客”(hacker)則總被認為是隱藏在神秘和犯罪邊緣的“電腦人”。然而Mitch Altman比利時的TED演講卻能讓人在短短20分鐘內改變看法。彼時Mitch 略顯羞澀的站在台上,開宗明義說到:“'黑'即認知源頭,快速改善和公開分享”。
他提到了幾個常見的可以被黑的對象,比如“黑”一台電腦,“黑”一本書等等。而後他說出了一句聽上去聳人聽聞的話:“我們可以'黑'一切東西, 比如我把自己給'黑'了。”Mitch的腿在台上看起來因為激動而微微抖動,而眼神卻清澈堅定的注視著觀眾。這句話其實不難理解:他認知了自己的源頭,他不斷地改善著自己,他正在分享自己。
Mitch 是個同性戀者,書呆子,如很多黑客一樣擁有困擾的青春期。然而自從他'黑'掉自己之後,就似乎能從另一個高度來審視這些困擾。正如矽谷另一名知名黑客Graham所說,學校教育只是一個讓人空轉的牢籠。而一旦識破了這種圈套,他們就能夠發現真正重要的東西。認知自身是黑客產生熱愛的開始。
二、結社
黑客並不是獨行俠,而始終與社群相關。在網絡空間中,黑客的“成就”與聲望一直由他們用ID和綽號構成的匿名圈子所決定。而自2008年開始,黑客們有了現實中的聚集地:黑客空間(hackerspace)。就在這一年,Mitch Altman 在舊金山參與建造了最早一批的黑客空間Noise Bridge,他也因此被稱作“黑客空間之父”。 Noise Bridge 是一個向所有創造者敞開的理想國:不需要買會員,不需要註冊,不需要門禁卡。你只要樂於創造,那裡就會有你的一席之地。在比利時TED演講的最後,Mitch把一串鑰匙扔在了講台上:這是Noise Bridge 大門的鑰匙,Mitch希望黑客空間的大門向任何好奇者敞開。
鑰匙的散落如同播種,黑客空間以“創客空間”之名在中國生根發芽,也把Mitch帶到了中國。 Mitch曾經在媒體上呼籲大家:“打開你的社區地圖,看看周圍有沒有創客空間。有就加入,沒有就更好了:自己創建一個!”在2017年中國已經有4000多家創客空間。 2010年在上海創立的“新車間”被譽為中國首家創客空間。在2017年10月,Mitch帶著他的團隊造訪新車間參加創客工作坊。
(Mitch Altman在上海“新車間”與創客們交流,圖片來源:作者拍攝)
初見Mitch時,他正在和新車間工作坊中的大方桌和其他創客聊天。沒有專車接送,沒有密集的
行程
,Mitch早早的就來到場地和人們閒聊。這已經不是Mitch第一次來新車間,也不是第一次來中國。自從2010年之後,他幾乎每年都會找機會在中國的主要城市創客空間轉一圈兒。 Mitch的小臂上纏滿了五顏六色的腕帶,這種彩虹集結是他在全球各地參加創客大會時的紀念。而在每次到訪中國的隊伍中,都有被他慫恿第一次來中國的創客。
(做戲劇教育的“黑客”,圖片來源:作者拍攝)
在這次的隊伍中,最明顯的是一個70多歲做兒童戲劇教育的美國老者。當問及他這如何算作一個黑客項目時,他自豪的說到:“我的項目中產生了很多社群。”黑客已經超越了科技的範疇,成為人們因為熱愛而聚集的名義。 “形成社群”成為創客空間最核心的本質。 Mitch在他的發言中,也對中國的創客空間進行了點評。他列舉了好幾個窗明幾淨的聯合辦公空間,問大家:“社群在哪裡?這裡只有椅子和空房間。”在Mitch看來,創客空間不是聯合辦公,不是孵化器,更不是要產生大公司: “我們已經有了一個蘋果和一個谷歌,這已經太多了。我們需要的是本地的,有創造力的社群,這些小群體應該能持久存在。”當”Community”不斷地從Mitch嘴裡冒出的時候,會讓人莫名感動:一直被認為不解風情的黑客們,原來是如此徹底反抗孤獨的一群人。
三、共創
社群中的創造並非是個人的,而是附著天然的社會屬性。在每次Mitch的演講時,他的老友們都會在台下重新見證一遍他最有名的作品展示:一個黑色的塑料小盒子,上面只有一個黑色的按鈕。 “怎麼才能讓我們的生活不被電視強制干擾呢,尤其是在美國那種大商場裡面人們被電視包圍的時候。這就是我最得意的發明,TV-B-Gone(去他的電視)。只要按下這個鈕,周圍所有的電視都會關閉。”這項發明很容易讓人在忍俊不禁的同時拍手叫絕。這不只是好玩,而是對社會環境最直接的反思與改變。
(Mitch Altman 在新車間介紹他的發明:TV-B-Gone圖片來源:作者拍攝)
這種創作不只是公共的,也是藝術的。當上海新車間社區負責人Freda在四年前加入時,她的初衷只是做一個交互作品。然而相關軟硬件知識的欠缺使她陷入了瓶頸。最終正是新車間的達人幫助下,
Freda
終於在創客空間中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哭泣的小貓》。也正是這種互助和協作的氛圍,使她願意加入新車間,最終成為社區負責人。
“學習,教授與分享”是Mitch不斷重複強調的,但這一過程並不是在循規蹈矩的學校,更多是在創客空間中。 “混亂營”(chaos camp)是德國最早的黑客空間C-BASE的年度活動,正是在那裡Mitch看到黑客們將一棟巨型大樓的里面變成了遊戲屏幕:“兩個黑客在大樓窗戶組成的屏幕上玩彈珠台,這真是美妙的公共藝術。”
(黑客們利用大樓窗戶做屏幕玩擊球遊戲圖片來源:TED視頻截圖)
“公共藝術”成為創客空間的重要產出。當整個大樓變成了擊球遊戲的屏幕,人們終於發現了巨型建築在功能之外的趣味。然而何為公共,什麼又是藝術?這些議題無休無止的在學界和藝術節被討論,黑客們卻用他們的一次次創作不斷做出定義。在這些共同協作,同時與他人相關的作品中,人們能夠感受到一種最本真直接的樂趣。
“我找到了自己愛做的事,這讓我無時無刻不在無盡的熱情當中。”在每一次對話的開頭和結尾,Mitch總會這麼說,有時候是用語言,有時候則用一個興奮的眼神或者揮舞的手臂。除去所有與黑客有關的元素,Mitch身上的愛與熱情是最有感染力的部分。他會細緻的為演講者調整投影儀,拍攝照片,還會為他聽了無數遍的團隊成員發言打call支持。他有一種人之為人的親切。
從Mitch Altman這位元老級黑客身上, 可以看到數碼化只是這個時代的形式,其本質則是每個人都被直接賦予了釋放自身潛力的權利和能力。 “藝術”也不只是私性的和被評判的,而是人們都可以觸及的創造和審美本身。正如在電影《觸不可及》中,高位截癱的法國人依然會去美術館欣賞畫作:“人們痴迷於藝術,因為這是證明人類曾經存在的唯一痕跡。”藝術不再是被束之高閣的展品,而是所有創造和審美的統稱。黑客並不是關於某個群體的生活,而是關於我們共同生活的向度。所以,不論人們是否有足夠勇氣,於熱愛與障眼法中做選擇,早已是橫亙在每個人生活細節之中的題目。
- 關於作者-
孫哲,巴黎高師社會學博士,上海交大博士後,任教於上海財經大學經濟社會學系。